「你這個我知道，是日治那種嘛！」
十月中旬，justfont 的設計師沈采柔、簡國庭與內容行銷王皓梅（對談攝影）、姜呈穎（對談記錄）前往平面設計師黃子欽的工作室拜訪，聊聊平面設計與字體設計。
justfont 為此行準備使用新字體柑仔蜜製作的禮盒與小卡作為伴手禮。黃子欽一看到小卡就說：「你這個我知道，是日治那種嘛！」
不等 justfont 發問，黃子欽就走向書櫃，從寶庫中翻出一疊疊舊書報，一一為我們指認造形來源。
柑仔蜜的復古造形探尋
黃子欽從事設計多年。從誠品的櫥窗設計到裝幀設計，工作多半圍繞著書。工作室裡也堆著各式各樣的出版資料，有的是自己的作品，更多是從舊書店、古物店、網路上淘選來的迷人收藏。
justfont 趁柑仔蜜製作期間拜訪黃子欽是有原因的。
柑仔蜜設計發想者沈采柔從老招牌散步中找到造形靈感，歷經老招牌與舊書裝幀的資料搜集時期、手繪模仿老招牌師傅製作感受等過程，進到電腦開始製作後，在逛書店時屢屢看到令他驚訝的書封：「這幾乎就是我理想中柑仔蜜的造形樣貌！」
那些書封，都是黃子欽的作品。
尋找台灣的文字造形脈絡
對談伊始，黃子欽從書櫃上翻出老報刊，攤在地上。老報刊約是1920 年到二戰前，除了日本的，還有台灣、上海、天津等，因地緣或政治受日本影響較深的地方。
二戰前，受西方文化影響的日式摩登造形，與商業發展下產生的廣告用美術字風格，分別傳到台灣、中國東北方，以及上海等地，尤其影響民生消費的廣告文字。在黃子欽的收藏中，可以見到多樣的造形樣本，其共同特徵是高度的手工感。
然而，美學終究是與社會發展相關，而社會發展與政治發展相關。戰後，台灣承接隨著國民政府遷移的美學體系，其中也包含受日本影響的摩登造形；而日本對美學文化雖然影響暫緩，但已深植生活中的視覺元素仍存在著。
作為本土字型公司，justfont 的團隊時常思考什麼是台灣的文字造形。
黃子欽認為我們應該回溯歷史中的細節，從中尋找答案。比如同樣是日治時期，日本的明治、大正、昭和各自有什麼樣的文化特色？或者是因戰爭來台的造形裡有什麼脈絡？這些造形怎麼影響台灣，至今刻印在哪些地方？
還存在於生活裡的造形
從歷史裡尋找文字造形，是黃子欽近十幾年的設計主軸。雖然本來就喜歡逛書店，但開始搜集報章舊書，並作為工具使用，也不過近十年的事情。
而沈采柔為了創作柑仔蜜，採集老招牌、舊書報、廟宇執事牌等等，也同樣試圖從歷史中尋找能喚起記憶的文字造形。但他以為製作期間的設計難處，是因為自己創作的造形，並不存在於自己成長脈絡中。
黃子欽反問：
「那為什麼會對這樣的造形有感覺呢？」
他接著解答：因為這些造形並未從生活中消失。帶有手感強烈的筆畫、粗黑的造形等等，都還存在於廟宇中、還留在招牌上。只是這些深植生活中的造形太過理所當然，必須有意識地觀看。
對黃子欽而言，柑仔蜜的造形一點也不陌生。沒有花俏的裝飾，很在地、很真誠，是套可以和人跋感情的字型。
聞言，設計期間時常掙扎的沈采柔笑了：「那我有成功了。」
用文字造形接續年代
「因為歷史脈絡裡本來就有這種造形，把它放回去就好啦！」
沈采柔的掙扎有很多：造形該怎麼取捨？非慣用寫法該怎麼平衡？這套字真的有人要用嗎？可以用在哪？
對於使用方式，黃子欽倒是毫不遲疑：「把它融入歷史內容。因為歷史脈絡裡本來就有這種造形，把它放回去就好啦！」
歷史脈絡始終是柑仔蜜製作時，justfont 團隊的疑惑。雖然可以從多樣的來源中採集到類似的造形，但源頭與發展的軌跡卻始終兜不起來。
對談間，黃子欽幾次提起柑仔蜜接續的，是因為戰爭而斷裂的日系系統，並且提出明確的報章資料，為我們指引方向。
不只柑仔蜜在接續斷裂的時代，黃子欽也在許多作品中，追溯時代造形。
他拿出 2022 出版的《菊元百貨：漫步臺北島都》，指著封面華麗摩登的標準字。開幕於 1932 年（昭和 7 年）的菊元百貨，曾是台北的繁榮象徵，卻隨著戰爭而沒落。
書封上的標準字造形，黃子欽選用同樣來自於昭和時期、裝飾強烈的風格，讓設計選擇，成為時代的銜接。
也比如同樣出版於 2022 年的《桑青與桃紅（新世紀珍藏本）》，黃子欽試圖以接近於作者聶華苓創作年代的文字風格來製作封面標準字。透過文字造形，召喚不同的時空感受。
採集文字的平面設計師遇上雕琢文字的字型設計師
取材歷史的字庫資料庫
「老師要不要來做字？」
用字體回溯歷史並不容易。作為字體設計公司，我們更好奇這是怎麼辦到的？
答案是黃子欽的字體資料庫。
黃子欽搜集書報資料後，會將文字掃描擷取，依照風格類型分類，再一一命名。為了擷取文字，黃子欽甚至發現同一本刻本裡有多種造形細節，推測出刻工不只一位。
不過做當代裝幀設計，難免遇上歷史資料庫中沒有的文字，或者必須調整的寫法造形。遇到這種時候，還是需要自己組字。
為了組字容易，黃子欽甚至會將文字拆解成可以拼組的部分。這種做法和字型設計師的工作太像了！字型設計師在定義好基本造形後，也是透過拼組微調，逐步完成一套字型的製作。
不過這個工作還是太繁雜，多數的設計師並不會這麼做。黃子欽是怎麼開始的呢？
「因為做到後來，感覺數位字型好像都差不多。」
某個時期起，黃子欽發現現成可得的素材中，沒有自己需要的美感元素，因而改從脈絡下手。無獨有偶，沈采柔在製作柑仔蜜時，並非追求沒看過的東西，而是希望沿著脈絡去探索，找到合理的文字造形。
字體設計跟其他設計工作的最大差異
不過做一套字型的設計師與做幾個標準字的平面設計師還是有很大的不同。黃子欽好奇對字型設計師而言，最大的差異是什麼。
沈采柔與簡國庭一致認為是做字的勞動性。
字型設計期間，設計師必須在黑白和框架裡，不斷地與貝茲曲線周旋。沈采柔以素描舉例：「動作與畫面是連接的，但思緒並不一定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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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子欽對於做字的勞動性很有同感，認為文字的拼組很像為了蓋房子而堆磚頭，漫長的勞動因為看不到房子而辛苦。
不過平面設計師不需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面對同一個造形。黃子欽在版面設計上，通常會先做字，用文字造型錨定整體調性。但在完成文字後，版面拼組就像是遊戲，充滿動感，也容易有成就感。
「但我們要等到一兩年後才能開始玩。」justfont 參與成員們笑著回應。
標準字和字型的設計與應用
追求字體裡的手工感
不過柑仔蜜的設計，與一般數位字型仍有差異。當數位字型為了閱讀體驗，追求整齊感與統一性，柑仔蜜追求的反而是手工感。
手工感來自於缺陷。
人到底不是機器。若仔細觀察手工做字的造形，可以發現寫字或雕刻時的力道變化，甚至是偷懶時力氣鬆掉的樣子。但數位字型可以靠機械工具，做出規矩的線條造形。
這些規矩的線條，對沈采柔而言是柑仔蜜要避免的。對黃子欽而言，手工的圖特感受同樣是想在文字裡面追求的。（關於柑仔蜜如何協調數位字型與手工感，可以閱讀〈柑仔蜜的設計之道：傳統手繪與當代數位的平衡挑戰〉的更多介紹。）
以 2023 年臺北文學季主視覺為例，黃子欽舉例文字中的不規則的造形與線條，因未經修飾，更予人獨一無二的感受。
恰到好處的字型設計
然而，黃子欽知道這種強烈特色，因為是單次使用而可被接受。作為字型，若每個文字都有這麼多不工整的細節，反而太過花俏，不易使用。
對沈采柔而言，這正是柑仔蜜造形取捨的一大難題。就算從採集資料中看見了多樣的造形元素，可能為柑仔蜜增添所欲傳達的傳統、在地感，但那不代表作為字型，是合理的選擇。
以「東」字為例。沈采柔設計了上挑的捺筆，也為中間豎筆加上勾筆。兩者都是採集資料中見過的造形，但以字型設計師的眼光，難免覺得有些花俏。在前往拜訪黃子欽前，他已經掙扎許久。
黃子欽給了不一樣的詮釋。他指出上挑的捺筆具靈動性，而勾筆雖然是當代數位字型中少見的樣式，但可以與捺筆的動態呼應。
這些造形細節並非花俏，而是整體文字動態的完成，更接近於手繪時的自然流動性，也能讓字形更加協調。他還建議在筆畫設計上，可以參考器物雕刻的筆畫位置調配，或許可以獲得不同於手繪造形的靈感。
對於造形的花俏與否，沈采柔作結：
「我們要做的字型設計是製作原料，提供使用者做變化。」
不過要怎麼讓柑仔蜜好用，要怎麼讓柑仔蜜不會被造形侷限使用範圍，是沈采柔仍在思考與嘗試的。也是伴隨每套字型的設計製作，justfont 團隊不停自問的。
作為字型公司，雖然我們總會設想字型產品的應用方式，但實際上，我們並無法限制使用者。更多時候，字型會在我們意想不到的場景中出現。
雖然對黃子欽而言，柑仔蜜接續昭和美學，有著明確的歷史淵源；粗黑的造形，氣勢肥美，就像要給人食粗飽（tsia̍h tshoo-pá），或許適合歷史的、飲食的場域使用。但我們也期待，柑仔蜜可以在二十一世紀，展現屬於這個時代的嶄新意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