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觀念中,劍蘭的葉型長得像鍾馗的劍,可鎮邪。向上延伸的穗狀花叢代表節節高升。台灣家庭時常用來拜拜。歐洲人也覺得這種菖蒲屬的花,葉子有劍的感覺。學名 Gladiolus 就源於拉丁文的「劍」。製作一段時間後,趙若綺才左思右想自己第一套字真正的名字,「劍蘭」的寓意與感覺還是比較適合。
劍蘭的構想來自社會運動的標語。許多設計師都曾挑戰此一題目,例如林芳平創作的激燃體。趙若綺的思考方式比較不一樣。既然「又粗又滿」的策略已經有人做過了,她想反向操作:讓字看起來更正經、嚴肅,引發思考,但避免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看法的凌厲感。取名「劍蘭」是為了點亮這個意圖。
身為 2020 的首投族,趙若綺印象最深刻的遊行活動是在前一年 623 反紅媒的凱道上。那時剛好也碰上香港反送中運動的開端。在陰雨綿綿的路邊,穿著雨衣對路人發放自己做的文宣,是她以設計參與社會議題的初體驗。本來以為一定是年輕人居多,但沒想到也看到許多中、老年參與者。甚至還有人特地北上。
學生生涯中的重大社會運動,包含 2018 的同性婚姻公投、罷韓、反紅媒滲透、反送中,都讓她體會到「同溫層」的真實感受:不分地區、年齡,而是以同一種理念聚集在一起,有志一同希望推動改變,讓她相當感動。更以設計師的身份參與其中。
回顧自己的經驗,看著「社運設計」字體運用既有的風格,她有了不同的想法。
尖剛明體的願景:有主張,卻不強硬
社運的字體一定得是粗黑體嗎?或許「大聲」不只有一種做法,也不是唯一的目的。她想追求剛柔並濟的設計。朝整體形狀著手,也是一種途徑。過去台灣的太陽花運動、香港佔中運動,也有很多人用瘦長的字體製作標語(如蒙納長宋)。瘦長的字體大家用過了,也看過了,那扁平的字體如何?
想起第一次看到「每日新聞明朝」的感想,趙若綺印象非常深刻:立刻就被它大膽的中宮設計吸引。日本「新聞明朝」類字體源於物資短缺的二戰時期。當時日本政府管制各項金屬物資,鉛也不例外。刻字師傅窮則變,變則通,發明了一種中宮非常開闊的扁平明體字,不但省鉛、省紙,報紙小字閱讀起來也很穩定。
也許這種風格也會有一種「聲量」?基本的聲量有了,是不是可以創造出有主張,但卻不強硬的感覺呢?
字型設計最有趣也最重要的地方,在於為它創造一個完整的系統觀、世界觀。最困難的部分則是不要被自己訂下的規則綁死。
她申請時,依照字體的外貌,將這個構想先命名為「尖剛明體」。啟發自日本「新聞明朝」寬扁的架構,與典型明體相下,字面高度僅有 75–80% 左右,甚至更扁平,希望由此作出更誇大的設計。同時,也縮小了筆畫之間的粗細對比。又加上中宮放鬆、重心偏低這些特質,讓這套字體更有不同於一般明體的感受。
在設計筆畫時,也有參考中國文革時期的標語:在筆畫轉折、起頭、結尾處,有參考長宋、姚體、板黑等美術字的尖銳特徵。與原本的扁平明體結構融合,嘗試做出她預期的「社運」感風格。這最初的提案在基本功、創意、市場與個人特質(熱情)等方面都獲得 justfont 團隊肯定,入選第三屆造字鼓勵元首獎。
又尖、又剛,那溫和委婉的部分⋯⋯?
但挑戰往往是獲獎那刻才開始。本來就希望在吸睛注目、有聲量的基本特色之餘,還能保有溫和的溝通態度。但後來她發現「尖剛明體」的名稱與樣貌太刺、太尖。這些特色注定無法達到她想要的「溫和委婉」之意。於是她決定大幅修改,讓曲線能中和堅硬的感覺。於是她將更多轉折修改成了圓弧。
另外,她也希望讓字更有「層次」。將漢字原本的輪廓彰顯出來,能改善方塊字的笨重路障感。但是扁平的設定本身就不容易做出這個感覺。要追求這一點,反而可能讓字越來越不扁,越來越往內縮。這種設定,很容易導致文字重心高低起伏,不容易掌握。
這些難題,很大一部分要依靠 justfont 的輔導老師提供建議,也是「造字鼓勵元」的用意。簡國庭與沈采柔(外號仙女)兩位字型設計師就是她的輔導老師,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除了指出「溫和委婉」這點恐怕要改進設計才能達到之外,也提出許多應該注意的基本觀念問題。例如筆畫的擺放位置、合理的部首比例大小,都是新手常常不知如何處理的問題。
但關於風格這回事,兩位導師的立場很明確:教她如何用專業的字型設計手法達成自己的目的。更多的是大方向指導以及技術面指導,盡量不影響她原來的風格。
好比說使用貝茲曲線描繪有專業的下錨點方法,通常只有字型設計師才知道。一開始還不知道的時候,她會用近乎土炮的方式畫出一個勾筆。這樣日後調整不容易標準化,容易變形。這種問題,只要稍微指點,往往有立竿見影的進步。
搖擺不定,也是字體新鮮人的日常課題
撇除基本技術問題,風格永遠是創作者最頭痛的地方。態度堅定、聲音要有,又不想要太強的壓迫。同時,扁平的身材還得加配婀娜的腰身⋯⋯這些出給自己的題目,並不如想像中好解。趙若綺計算了一下,光是「愛」這個字,前後就改了 10 個不同版本,到第十次才抓到好的感覺。
「搖擺不定,也是設計師成長過程會面臨的問題吧!」後來聽到這段故事的設計總監林霞淡淡地說道:「唉呀,其他人也一樣啦。」
雖然這個計畫就是以養成專業字型設計師為目標進行培訓,過程中會學到很多專業的方法,但字型設計仍有很高度的個人創作空間在裡面。如何在一定的規範中找到自己的風格,又不要有太多前輩的影子,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直到參與鼓勵員計劃的六個月後,才漸漸形塑出自己比較能接受的模樣。定名「劍蘭」也是在這段時間。往花的方向想,是致敬台灣歷史上最重要的兩個學運。更以此標定「標達訴求,卻不凌厲逼人」的意念。
從一開始的「尖剛」明體,發展到現在的「劍蘭」,三百字小冒險,讓她在技術面大幅進步。但在尋求專業認可的過渡儀式中,不免丟失了從前不成熟卻很有特色的一面。兩位導師回過頭看,不免有些擔心這件事。「其實有時候也是會很焦慮我們指導下(她)變成太業界的樣子,失去自己的樣子。」仙女帶著反省口吻說道。
成為劍蘭
但回顧下來,趙若綺更喜歡喜歡改了之後的樣子。或換個角度想,報名這個計畫本來就是為了得到一些「專業」的訓練,更多的是去尋找一些衝擊,甚至是點醒。正如她所說「我很喜歡仙女嚴厲而直接的指導。沒有顧及到我當下的感受,但嚴厲直接的指導才可以學到更多。」或許面對字型設計的「窄門」,有志向學的人更想知道的是「門後」的運作方式。
然而,設計師成為「自己」,仍然是相當重大的課題。雖然經過這次培訓,趙若綺坦言自己仍有太多不暸解的地方。如前所述的擺位——擺放筆畫位置的學問,以及諸如結構、(如何不靠工具而相信眼睛的)粗細調整等等,都還是很大的疑問。
對此,兩位導師思考許久,給她建議:「你還是去學書法吧。」畢竟漢字美感源於毛筆與書法的關係,想要在觀念上更精進,學書法是很有幫助的。並不是說學了書法就會創造出自己的風格。而是透過這種方式吸納漢字美感的規則。或許經過內化吸收後,與生命經驗碰撞,方能擦出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