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到數位時代之前,印刷技術已經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本文將爬梳台灣從荷西時期,到戰後的活版印刷如何匯聚世界多種印刷技術,呈現出獨特的混血風景。
活版印刷的源頭
歷史課都學過,畢昇在 11 世紀發明膠泥活字,將一個個漢字刻在一個個膠泥(陶土)上;要印刷一頁內容時,只要挑選一顆顆的膠泥塊排在鐵板上,即可快速地完成一頁排版,上墨印製了。
活字的發明是為了改善當時的主流印刷方式——雕版印刷。一頁的雕版印刷需要刻工逐字雕刻,十頁的內容就需要雕刻十頁的文字。耗時費力之外,一卷書冊時常由許多刻工共同完成,前後頁的文字造形風格差異也就見怪不怪了。
除了膠泥活字,漢字圈也陸續出現木刻活字、金屬活字等新興的印刷技術。活字雖然解決了時間與人力成本,但漢字數量大,再加上重複使用的字,一套可用的活字或許需要上萬甚至十數萬的字符,存放、製作、管理都是成本。相較之下,雕版印刷反而沒有比較貴,書卷內容不多時可能還是更划算的選擇。

雖然漢字圈早早就開發了活字印刷術,但未能成為主流。反而是 15 世紀的歐洲,在古騰堡發明金屬活字後,技術很快地擴散到歐洲各個大城市。此後,工業化的印刷術也以歐洲的西式活版為基礎,快速發展,並隨著歐洲的貿易與領地擴張,傳至世界。

1600-1895 的台灣:進口的雕版印刷與零星的拉丁活字
早在荷蘭時代,台灣就已出現以西式活版排印的印刷品,然而印刷技術與機械並未隨著產品傳入台灣。這些印刷品主要是使用拉丁字母的古荷蘭文以及西拉雅文,由荷蘭人在荷蘭或其他殖民地印刷。
其中新港文書經典範例《馬太福音》就是在荷蘭印製的,但還來不及運送至台灣,荷蘭東印度公司就已向鄭成功投降離開了。相同時期印製完成的《約翰福音》同樣未曾抵達台灣,在下落不明近四百年後,近年才由學者在丹麥皇家圖書館裡找到。

鄭成功時代到清治期間,台灣的種種出版材料成本高,識字人口少,書籍需求更少,出版產業難以發展 。多數印刷品仰賴泉州、廈門等地進口。若有在地製作的印刷品,也是短期招募刻工,借現代觀念來說,就是以專案的方式來完成。
1821 年,台灣第一家雕版印書坊「松雲軒」在台南成立,主要刻印善書經文、歌仔冊等。其餘可能也有少數在台的雕版工房,但相關紀錄都極為缺失;可以確認的是當時台灣需要的各種印刷品,仍以進口為主流。松雲軒在日治時期受抗日行動波及,轉手出去的書版則多在 1945 年台南大空襲期間被炸毀。
1880 年,英國牧師馬雅各離開台灣後,奉獻了一部活版印刷機與一套設備來台。隔年,接下這份贈禮的牧師巴克禮趁著休假回蘇格蘭時,向印刷廠的師傅學習操作方式。在 1885 年,這部機器印製了在台製作的第一份鉛活字出版品: Tâi-Oân-Hú-Siâⁿ Kàu-Hōe-Pò (《臺灣府城教會報》,今《臺灣教會公報》),使用的是拉丁字母書寫的台文白話字。
《臺灣府城教會報》除了傳遞教會相關資訊外,也分享種種新知,並持續以西式活字印製白話文內容,直到二戰期間停刊、戰後改為華語漢字復刊。而那台為台灣翻開歷史新頁的印刷機,目前仍存放於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檔案館中。

19 世紀:西方傳教士在東亞的漢文活字實驗
當台灣以雕版印刷以及拉丁鉛字為印刷主流時,西方傳教士們在東亞進行諸多漢文的活字實驗。
傳教士初抵東亞時,多以雕版為主要印刷手段,力求融入當時的傳統印刷方式。不過雕版製作速度緩慢不易即時資訊傳播,製版一但損毀就必須重來,在當時清國政府對西方影響的防範之下,製版、印刷、保存都困難重重,傳教士們陸續將眼光轉往活字。
其中如以澳門為中心的英國傳教士馬禮遜,就向東印度公司取得資金,從手刻活字開始,編印華英字典等出版品。也曾與英國鑄字匠取得聯繫,實驗性地鑄造了 50 個金屬漢字,雖然印刷效果頗佳,但此事卻無疾而終。

另一方面,曾跟隨馬禮遜學習中文的戴爾則從 1833 年開始,陸續在檳榔嶼、麻六甲、新加坡等地鑄造漢文金屬活字。戴爾活字在 1846 年被帶往香港英華書院,並陸續補字,完成大小兩套各 4700 字,較為完整的漢文金屬活字。這種「香港字」在當時頗受歡迎,非教會體系的報社、印刷廠對本套字型的接受度也很高。
各個教會與傳教士對漢字的實驗也在成本考量下,嘗試過拆解部首的分合活字方案。其中以 1830 年代法國鑄字師傅李格昂與漢學家包鐵的方案最為知名,甚至受到法國皇家印刷所委託。分合活字利用漢字的拆解特性,提高字符數與可印刷字數的比例,鑄造成本低,也省下不少倉儲空間,對有意打入東亞的西方人而言誘因很高。然而拆組漢字實在不夠自然美觀,雖然省了成本,但在漢字圈的接受度卻不高。

1860 年代,美國傳教士姜別利任職於上海美華書館,聘請當地刻工王鳳甲雕刻木活字,並以電鍍方式製成銅模,開發出「上海活字」。美華書館不僅有上海活字,也有戴爾的香港字、巴黎的分合活字等多套漢文活字。姜別利依據這些漢文活字尺寸,列出了活字號數(註) 根據《註以代刻:傳教士與中文印刷變局》一書資料,美華書院共計 6 種活字號數。另一份資料 THE MISSION PRESS in CHINA 則有共計 7 種尺寸。。這些活字不僅因應傳教需求,美華書館也承接各式印刷,包含中文、日文、滿文等,同時有活字販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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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別利在 1869 年離開上海時,受長期研究西式活版印刷的本木昌造之邀,前往長崎教授電鍍銅模、排版印刷工法,並在長崎完成漢字、歐文、假名三套活字字模,也展示了多語種混排的技術。
本木昌造在長崎成立的「新街活版製造所」承襲姜別利帶來的銅模,修整為日本適用之外,並整理美華書館的六種號數、增加初號與六號,定下的八種號數沿用至今。而本木昌造的弟子平野富二在 1872 年前往東京,成立「長崎新塾出張活版製造所」,也就是「東京築地活版製造所」前身。此後,日本的西式漢文活版印刷產業,開始蓬勃發展。

日治到戰後,西式漢文在台灣
直到日治時期,漢字鉛字技術終於傳入台灣,包含印刷端的排印技術,以及鑄字端的工具和技術等。築地、秀英、石井等日本重要鑄字廠的鉛字都從此引入台灣。台灣的出版業開始蓬勃,印刷技術進展快速,在戰火中也僅僅是消沈了點,並未毀壞根基。
隨著日本殖民政策而來的西式漢文印刷
日本時代伊始,為了配合殖民政府在台的教育計劃、政策宣導等需求,日人陸續帶著各式印刷器具來台辦報,其中在 1898 年整合兩家報紙而成的《臺灣日日新報》即是採用從大阪運送來台的活版印刷設備與築地活字。
隨著日本活版技術來台的,除了鉛字、機械之外,還包含諸如鉛字架等工具。台灣人跟著日本鑄字和排印師傅工作,自然也承襲了一套工作習慣以及術語,並在地化成為台灣適用的版本,例如以台語結合日語的「kei-suànn(k 線)」稱呼排列邊框或表格用的「罫線(けいせん keisen)」,或用日本的外來語「kesu(ケース kēsu)」稱呼放置鉛字用的字盤。
日本在台的五十年間,不論是日人主導,或者台人自發,出版業蓬勃發展。不僅僅是日文出版品,漢文出版品也在殖民政府的准許範圍內大量發行,比如《臺灣日日新報》的漢文版、《臺灣新民報》的全漢文刊物,或者各類漢文小說、詩詞等。同時,雖然相較於日文與漢文的出版品來得少,但使用拉丁字母印製的白話文出版品也多有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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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時期,不僅印刷行、報社、書局需要有自己的活字收藏,甚至鑄字能力,專門的鑄字廠需求也大幅提升。在 1930 年代的秀明社即是少數由台灣人營運的鑄字廠,此外還有經營到戰後的中南社(中南鑄字行)等。雖然這些鑄字廠有在台自行鑄造鉛字的能力,銅模仍主要從日本進口,再透過翻模的方式複製鉛字貨銅模流通。若有缺少的字,則用拼字或木刻補字兩種方式為主進行。
日本帶來的活版技術影響深遠,直到 1960 年代的《中國時報》與《聯合報》等還都可以發現築地字的蹤跡。即便戰後日本撤離,台灣仍有部分印刷行承接日本印刷工作,在鉛字鑄刻技術上也仍有往來,如國語日報社就曾在 1955 年委託日本岩田重刻含注音的銅模。
戰後,日中混血的台灣印刷風景
在 19 世紀中末期,東來的傳教士明體為基礎發展金屬活字,承襲美華書館體系的日本也大量使用明體。而清末民初的上海則透過楷體和仿宋體的鉛字開發,試圖在新的時代召喚傳統書法美感。國共內戰期間,原本立足於上海的出版與印刷產業為躲避戰火遷至台灣,帶來楷體與仿宋體等字模,也成為台灣的印刷產業風景。這些上海來的楷書造形又稱為「上海字」,其中以「風行正楷鑄字社」影響最為深遠。
風行鑄字行在 1949 年於台灣開業,帶來的只有一套字重完整的楷體。據說這套楷體參考的是清代書法家的字帖,造形優雅、運筆力道俐落,與日本較為圓潤的楷體頗有差異。不只大受一般市場歡迎,連政府機關也指定使用風行正楷,蔚為風潮;其他廠商相繼翻模產製,好一段時期台灣的印刷品楷體以風行字為大宗。(註) 這一段歷史也與我們所熟悉的標楷體相關,可以更往上爬梳回上海的楷體活字發展。若有興趣,可以參考〈標楷體:一些二十世紀初期的上海足跡〉。)。不過隨著印刷需求益發多元,只有一套楷體的風行鑄字行雖然風光開場,卻無法因應多種造形選擇的市場需求,在 1968 年即早早歇業——那時,現在廣為人知的日星鑄字行甚至還沒開業。
風行正楷在台盛行數十年,但屢經翻製的鉛字與銅模多有毀損,印刷品質已大不如前。從日本時代就營業中的中南鑄字行在 1970 年代前後,決定基於風行正楷整理,並且送由日本廠商雕刻為全新的銅模。中南鑄字行在當時不僅是老字號,也是台灣數一數二大的字廠,供應給許多印刷廠與報社。而這套新修的中南楷體也因此,承接風行正楷的風氣,成為台灣楷體經典造形。

數十年來,上海帶來的銅模與鉛字逐漸在地化,上海師傅使用的術語和工具,也攪和進了原本就已經在地化的日本系統中,比如有些印刷廠保留日本式的鉛字架時,也有印刷廠改採上海式的鉛字架;或以「宋體」稱呼「明朝體」(這也是為什麼在台灣,明體宋體會傻傻分不清了)。
走向未來:漢文活字歷史的數位傳承
台灣活版印刷產業先後承接了源於日本的技術、設備與以明體為主的造形,以及源於上海的工作方式與以楷體為主的風格,有了獨特的混血風景。不過印刷技術日新月異,在數位時代來臨之前,鑄字廠早已陸續歇業,活版印刷廠也相繼熄燈。活字雖然快速地被更新的排印方式取代,但仍有許多人致力於保存,乃至於延續這些匯聚漢文活字印刷史的台灣造形。
其中,風行正楷在 2011 年由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典藏,收藏銅模外,也印製、掃描,並修補掃描品中筆畫殘缺處,並未進行銅模修復。中南楷體則由阿之寶團隊發起「臺灣鉛楷體計劃」,逐步進行修復與保存。日星鑄字行則在 2019 與 2025 分別發起楷體銅模,以及宋體貳號數位化的復刻募資計畫,期待活字能在數位時代傳下去。
參考資料
〈一九三〇 – 一九九〇年代的臺灣活版印刷發展之研究〉,吳祖銘,1999。
〈正體中文正楷銅模及其字體數位典藏計畫研究成果報告〉,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蒐藏研究組,2000。
《鑄以代刻:傳教士與中文印刷變局》,蘇精,2014。
《文字的旅行:臺灣活版指南》,黃俊夫、黃湜文,2017。
「明體漢字活字的開發」系列,小宮山博史,2017~2019。
阿之寶 A Zhi Bao
《Typography 字誌:Issue 06 活字的現在》,Graphic 社編輯部、卵形|葉忠宜。2020。
《出版島讀:臺灣人文出版百年江湖》,蘇碩斌等,2023。
《臺灣活版時代:臺灣活版印刷圖解紀錄》,高鵬翔,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