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蘭陽明體創作故事系列文的第二篇。回顧第一篇創作的起源,詳見:蘭陽明體的故事(1)巧合
2019 年底,justfont 與文訊出版社合作,準備贊助「2020 台北公車捷運詩文」所使用的字樣。接下來一年,蘭陽明體曾以「未知字體」這種低調姿態出現在大台北生活圈中。
對字體行銷來說,這是相當理想的前導曝光機會:字體還沒發表,但大家可以先看到字樣,感受氛圍,甚至會想猜測是什麼字體。再說,浪漫典雅的氣息,也沒有比詩句更理想的載體能呈現。
所以,當時雙方就鎖定以蘭陽明體作主標字體。設計師們也決定從「台北公車捷運詩文」會用到的字開始做,大有別於以往從規格表開始製作的專案。
但不久後,Covid-19 疫情爆發。蘭陽明體原定應在 2020 年 3 月正式發表,可惜適逢首次疫情高峰,只能取消實體發表會。林霞也覺得應趁此機會將字體風格更確定,胸有成竹之後,再正式發表。這也讓團隊有更多時間能夠探索、實驗。
回頭來看,蘭陽明體前期研究果然相當漫長。畢竟「學習雕版印刷的精神,落實在現代明體的形式中」聽起來很理想,實現起來很困難。別說 3 年資歷的設計師,就連 30 年經驗的字型總監,恐怕也是頭一遭。
且 justfont 的字型設計是團隊任務。雖然由林霞主導發想,但團隊內其他設計師,也必須進入同樣的思考脈絡,才能相互合作,完成接下來的萬餘字。這是一段曲折的過程。
各憑本事
首先,林霞給了當時幾個成果作為風格示意:結構緊收,重心偏高。有些撇捺較一般明體更舒張。字樣有限,所以大家仍得自己想像接下來要怎麼做。這一方面是要刺激設計師們自己去觀察雕版的美感,另一方面也是讓團隊一起發想,畢竟當時還有諸多造形尚未確定。
設計師各自認領喜歡的詩作中會用到的字樣。先練習手繪,再上機製作,最後才統整起來混合排版,去做最終挑整。
手跟不上腦
以前執行金萱、金萱那提時,其實不用手繪,這次卻完全不同。約兩個月時間中,劉芸珊、沈采柔、簡國庭、曾國榕四位設計師,每天上班頭一件事,並不是跟從前一樣先打開電腦,而是(非常復古地)拿出方眼紙、襯著墊板,手握鉛筆尺規,旁邊放著《澗于集》樣本,開始作畫。
大家對自己的任務都大致有個底。像曾國榕說:「架構可以看《澗于集》怎麼刻,但筆畫造形還是明體」。可是乍聽很容易,實際畫起來時,設計師常發現手跟不上自己的想法。
如沈采柔提到,過去受到的訓練中,明體應該要試著佔滿正方形的空間。雖然能想像「雕版風味明體」大概的長相,落實在紙面上又會跑回從前習慣。正如她說:「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就是畫出來跟想的不一樣啊!」像雕版那樣緊縮,還要凸顯漢字形狀,一時之間反而不知從何著手。
所幸過了些時間,大家漸漸掌握訣竅。例如劉芸珊就說:「紫」這種有上下分割的字,就容易抓到結構往中央收緊的姿態。也如簡國庭比喻:蘭陽明體結構上很像沙漏,中間有明顯腰身。不過,如果是獨體字如「木」,左右分割字如「誠」,造形就會比較難抓。
記得要做成明體
架構漸漸掌握之後,他們發現更難的問題是:為這樣的架構設計筆畫造形,且兩者需完美搭配。光看《澗于集》是不會有答案的。
明體發展數百年,有固定規則。明朝起,中國民間流傳一段口訣形容明體的長相:
點如垂露撇似刀,勾似鵝頭捺如掃。
口字上下多一段,橫尾有山彎帶角。
其中,「垂露」、「刀」、「鵝頭」、「掃」,上下多一段的「出腳」,還有橫尾有「山」,就是明體的基本造型。還有更多規則,無法容納在一句口訣中。而「蘭陽」畢竟是明體,仍要符合這些「筆劃特徵」。
如曾國榕一開始將「恩」的「心」做成楷書造型、簡國庭畫「熊」上的「能」時,保持原本的彎撇等,雖然也很有味道,同事們也多有讚聲,但最後考量整體一致性,都還是改為明體的寫法。還有成千上百個造形,也都等待定義。
初期,林霞正為了風格制定傷透腦筋。像「捺如掃」,毛筆掃出去的出鋒姿態是銳利猖狂,還是典雅收斂?三點水下方要很圓(像喉嚨)還是要有點稜角?橫尾有「山」,要長得像「御飯糰」還是「小饅頭」?想要學習《澗于集》的撇捺舒張,但萬一撞到旁邊的部首,要怎麼避或怎麼改?造形之間怎麼搭配才有整體感?
看似微小的特徵,終將為明體的風格一錘定音。比方說,最初蘭陽明體的橫筆結尾異常圓潤,簡直像點心小饅頭。但橫筆的起頭、捺筆的收尾,又做得相當銳利。整體排版看時,就會覺得有種詭異的衝突感。
最初自由發想階段,這些造形做法各異,尚未定義,設計師們也頗感無所適從。直到後來進入電腦試作,才對各項造形有越來越清楚的定義。例如四位設計師,都做了「生」這個獨體字,最後才去比較誰做的詮釋既能符合明體的慣例,又有雕版楷書的風味。
30 趴特別,就夠了
蘭陽明體不論是風格或創作過程,皆非典型。探索過程大抵有些紛亂,但對團隊而言,初期的亂,能激發更多創意,成為後期真正打開電腦設計曲線的養分。
其中有些字的安排極為特別,團隊也相當喜歡,也有心理準備可能會引起外界討論。像口部的字如「喻」,就非常有特色:把口部收在左上角,用大筆畫去做平衡,而不是像其他印刷體一樣,用部首佔據半邊大部。許多左右部件的配置,也都是這樣安排的。
又例如鳥,右側豎筆突出,延伸到下方。對一般人而言,這可能是寫錯了。但在書法裡,這樣的寫法並不少見。林霞也覺得這反而是獨特風格,應該保留下來。最後出貨時,以替換字符的技術,讓使用者也能選擇一般寫法即可。
不難看出,創新過程有許多掙扎之處,往往是希望能在風格突破與用戶習慣之間找到平衡點。
時間推進,字樣也越做越多。終於到了第一次混合排版測試的時候,這時已是 2020 年五月初。團隊印出了要交給台北公車捷運詩文的字樣,效果十分驚艷,卻也有些隱憂。
定位問題
整體排版氣氛,與過去熟悉的明體相當不同。最細的字重看起來,甚至有點像仿宋體。或許這就是參考雕版所帶來的影響。但也正是因為佈局受到雕版楷書影響,雖更有文藝氣息,閱讀並不如傳統明體穩定。
執行長葉俊麟就提到,這批字樣定位上的確有個問題可以思考:有些字看得出來相當有當初追求的古典張力。但對他來說,大部分仍處在一個中間值:既不特別穩定,也不特別有張力。
他提出:會不會有可能就走一個極端?全部都非常的講究張力,不用太去顧及到閱讀性?畢竟平穩的明體已經非常多了,蘭陽明體應該要作出獨特的風格。
林霞想了想,提出一個觀點,可謂蘭陽明體創意核心:「讓 30% 的字特別,就夠了」
簡單來說,大抵都有重心偏高、漢字外圍輪廓顯著的特色。而具有撇捺張力的字、主要筆畫是曲線的字,則發揮原雕版的特色,讓感情與手寫的韻味盡量表現出來。不過,其餘多數的字,追求的則是平穩為主。
如此一來,在混合排版時,或許就能在風格表現與平穩閱讀之間,抓到一個不錯的中間點。
但林霞的理論究竟能否成功,最終應交由使用字型的人來定奪。justfont 團隊仍繼續朝著完成字型的目標前進。2021 年夏天,林霞交給一位詩人的字樣,初步看來,的確如她自己預期的效果。
來自宜蘭的詩人吳緯婷,將在新出版的詩集中,使用蘭陽明體作為宜蘭相關詩作的用字。這樣的合作,恐怕還是頭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