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出門,門口停了台貨車,貨車上的水果紙箱都是這個字體。中午出去吃飯,小吃攤的招牌也是這個字體。下班後去看中醫,藥袋上也有。晚上去倒垃圾,垃圾車外殼又是它。去買宵夜,「鹽酥雞」八成也是這字體。順道去五金行買個水管,一瞥就知道是五金行。偶爾上街抗個議,警備車上也是這個字體。我們還可以一直舉例下去。
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但選台灣代表字型若只看使用率的話,《商用字彙》的楷書應該能高票當選。
不久以前,我們以為大致不脫文鼎、金梅或中國龍三家公司都曾出品的「毛楷」類字型。前年台北市長選舉時,神通廣大的鄉民還找到了「經典繁毛楷」做成文創商品。這些字型在骨架與筆形 漢字字體設計圈稱筆畫結構為骨架,而筆形則像是人體的肉體與外皮,型塑文字的樣貌並決定粗細。詳見 jf 字體口袋書。上太過神似,我們原以為可能是互相「參考」來「參考」去的緣故,原著應已不可考。
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大稻埕專刻鐵皮空心中英文字的「柏祥號」發現一本書,把我們都嚇壞了。
本來就一直很好奇,為什麼打鐵出來的字長得都很像「毛楷」,莫非師傅也套字型去打?想請師傅幫我們打「字嗨」一探究竟,結果師傅說他不會打「嗨」,原因是因為字帖上沒有。
什麼?師傅?你說什麼字帖來著?
曾經,招牌店必備的《商用字彙》
那本字帖是《商用字彙》楷書篇。由文史哲出版社印行,年代是民國七十一年,也就是還沒有個人向量電腦字型的年代。原著為劉元祥先生。當下我們只知道這麼多而已,但翻著翻著,實在無法不驚呼:「天啊,找到了。」
文史哲出版社裡通常不會有人在那邊對著書本哇哇叫。顧店的總經理也有點摸不著頭緒,為什麼要買這麼久以前的招牌店字帖呢?但熱心的她一邊招呼著一邊說,這裡還有其他系列呢。
什麼啊啊啊啊竟然還有系列。
《商用字彙》不只有「楷書」篇,還有「顏體(顏真卿樣楷書)」、「分書(隸書)」、「行書」。一翻開,果真也是招牌上很常見的字體。沒想到竟然在這裡一網打盡,全是同一個人寫的。
文史哲出版社彭正雄老闆說,這些字帖以前幾乎每家招牌店都有。這系列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民國六十年代,也就是 1970—1980 之間。寫作者劉元祥先生自己先付梓,後來交給彭老闆的文史哲出版社印行再版。據彭老闆表示,這套書一本賣 500 元新台幣(當時一碗陽春麵是 1.5 元),共賣了 2000—3000 本左右。照這個規模推估,差不多大多數招牌店都買了吧。這還無法計算盜印版。據聞盜版一本 300 元,所以賣得更好。
劉元祥先生
彭老闆想了一下,劉元祥先生大約在 2001 年左右就過世了,我們已無法獲得第一手消息。據《商用字彙》上的書籍資料,劉元祥是山東濰縣人,民國 13 年生(1924)。
劉元祥先生曾經在台北市政府替長官寫書法(婚喪喜慶紅白帖、匾額、輓聯類),也有許多熟門熟路的人會私底下求字於他。彭老闆因為印書的關係,看到書封上的字很喜歡,便透過印刷廠找到了劉元祥先生,為文史哲出版的書題字。聽到這裡,或許會以為他是位寫字匠,其實不然。
臺大歷史系副教授閻鴻中曾跟隨劉元祥先生學習書法三十餘年,憶起恩師,仍景仰萬分。劉元祥,字大鏞,禮貌上應該稱呼為劉大鏞先生。畢業於濟南師範學院,二次大戰時加入中國青年軍,隨國民黨政府來台後退伍。曾在中學任教,但與體制理念不合,遂不願再執教。偶然幫開招牌店的朋友寫字,意外成名,就漸漸以此為生計。
老古出版社印行的《佛門楹聯》由南懷瑾先生撰聯,書封上寫劉大鏞敬錄,閻鴻中認為較近於他的日常書寫。彭老闆也說,他著作署名是有區隔的。書法類作品留的是字「大鏞」,《商用楷書》登記著作權,所以留本名。
民國六十一年起,應南懷瑾先生之邀,劉大鏞在「東西文化精華協會」教書法,前後有三年左右。這是他唯一一次開班授課。閻鴻中上課時只有十歲,但往後三十年,仍不時向劉元祥請益書法。回憶起老師,閻鴻中說,劉大鏞歷臨碑帖,相當熟悉古人底蘊,用功甚勤。然而他純為自娛,也是個人修養的方式。沒有辦過展覽,也沒有賣過字畫,實在是因為生活所需,才靠題字賺錢。當時,一段封面題字,可以收新台幣 10 塊錢。彭老闆與劉大鏞來往多次,遂成好友。劉先生索性不收錢了。
或許一方面是想流傳自己的作品,又想以此帶來一筆收入,所以劉元祥在民國 60 年代自己刊印了《商用字彙》套書。後來找上了彭老闆替他再版。彭老闆一口答應了。售價 500 元一本,300 元歸作者,200 元歸出版社。
介在印刷字型與書法之間
不過,據閻鴻中表示,劉大鏞時常感慨無形中受到工作影響,書藝不能免俗,頗為遺憾。藝術家對自己的要求嚴格,是可以想像的。但既然業界採用率高,後來他也願意無償讓電腦字型業者使用,就當作是推廣書法藝術。或許因為如此,他的四套書法體才成為全台灣最常見的招牌字型。
《商用字彙》收錄的文字造型,有些書法老師可能一看到就嫌呆板,嫌搭配起來沒有書法應有的美,卻又同意這些字體適合招牌與印刷。甚至也不會否認,《商用字彙》系列其實是「商業設計」,或根本該說是「準字型」作品。
以《商用字彙》楷書而言,每個字都框在同樣的範圍裡、視覺上幾乎一樣大,這在書法上不必然是件好事。書法較講究變化,行氣參差,有飛舞的感覺。但這可能無法滿足大部分商家招牌的需求。這套字其實是以標題、看板文字角度出發「設計」的。跟做字型的原則很像,要考慮到排列組合,不能有些字特別突出,或有些特別小,要講究飽滿、顯目、易讀,而且預先假設到任何場合都能用。
從下圖的比較,我們可以觀察到中間施春茂先生所臨的《九成宮醴泉銘》是結構形狀變化最明顯的。以一行行來看,會覺得比較有錯落起伏的感覺。書法裡的「行氣」就是這個意思。而字型化的劉體楷書,單字形狀變化較少,不過再比較右邊的「楷體-繁」(接近標楷體的電腦楷書字型),劉體楷書變化又更豐富了一些。
非戰之罪
雖然有書法的基因,不過還是會有人覺得劉體楷書失去了書法應有的氣息。尤其在許多卡典西德看板上(卡典西德是招牌割字最主要的材質),看起來甚至更僵化了。不過,字體要從紙本轉換到任何其他媒介上,都存在著鴻溝,不只是數位化會遇到這個問題。
就拿從前招牌店是如何運用《商業字彙》來說好了:透過簡單的設備,招牌店可以把字帖直接投影在看板上,依樣描繪;刻空心字的師傅用描圖紙也能複製字的輪廓。電腦字型版本則可能是原樣直接掃描再透過特定方式轉成貝茲曲線的。但是,投影法得到的是模糊的輪廓,描繪的師傅就像在玩著色書一樣,還是有很多需要自己填補跟詮釋的地方;刻空心字則是要打穿金屬板,也很難 100% 重現毛筆的筆觸。而大部分數位化後的劉體楷書,因為 auto-trace (自動描繪)設定不同,也不一定能完整表現原本豐富的細節。
而這系列作品的影響力,正是一次次複製中所堆疊出來的。去到新加坡、柬埔寨,只要有華人街的地方,都能在招牌上看到他的字。但我們也得清楚一件事:絕大部分複製方式都難以 100% 原汁原味重現,《商用字彙》仍僅是「準字型」作品。總之,媒介的改變、數位化描繪的過程,都可能加入不同的詮釋。
FYI:當時的招牌店是怎麼做的呢?
俗擱有力嗎?
對於台灣人來說,這種到處都是的楷書可能會散發一種獨特的土味,是「俗擱有力」界的翹楚,某種程度上能帶來信心:如果滷肉飯、排骨酥麵不用這字體,感覺就不好吃了。但想走高級路線的設計恐怕得視情況迴避這字體。這或許是非戰之罪。因為如上所述,要百分之百重現原味是很困難的。更別說市場現有的劉體楷書字型,絕大多數是在科技泡沫時代,為了搶市場,以粗糙製程掃描製作的字型,不乏失真、變形。翻著原稿,盡量相信自己的感受,型態上還是很美麗的。
不過,為了排除本地人美感疲乏的問題,我們也問了兩位熟悉漢字字體的非本地友人:大日本印刷的佐佐木小姐看了之後,她並不覺得俗氣,而且一看就覺得適合招牌用。勾筆較小這點,讓她感覺這字可能有學習顏真卿之處,但較顏體卻收緊很多;線條粗細對比大,富有個性,是具頗訴求力道的書風。而每字大小經過整理,也有計算衡量字腔間的餘白。可以看出與書法不同,是針對職業看板師傅的工作而設計的。
另一位友人,中國「字組」組長,書法家張彌迪也不覺得「俗」,反倒覺得很新鮮。彌迪非常喜歡他的字,而且認為原稿比字型保留更多、更流暢的書法味道,但又很統一協調。彌迪更提供了一種觀點:不仿把這類作品放到清末以來的「館閣體」脈絡中來看。《商用字彙》無論楷、行、隸筆法相對單調,但卻非常工整,這和民國初期的招牌字很接近。
不過張彌迪也提到,劉體楷書跟中國被濫用的「任政行書」有類似的境遇。被做成字型之後,到處濫用的結果讓大家無法平心靜氣地看待這套字體,都覺得很討厭──即便原稿尚稱雅俗共賞。俗不俗或許很主觀。覺得俗,可能有很多原因:浮濫、粗糙地複製上市,帶來了廉價感;它平常在生活裡如何被人對待,也可能影響我們的觀感。
最關鍵的可能還是我們如何對待這套字。《商用字彙》上的字體是否展現了書法之美,見仁見智: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但字型用戶有不同程度的數位與美學落差,我們不難看到一些比較不純熟的處理方式。例如招牌空間不夠,又想讓字大,就收窄起來,擠在一起;為了「有創意」,就使用一些很「跳」的配色,但沒有考慮到好讀與否。或是,任意地壓扁、壓瘦,又拿文字藝術師精美的漸層來伺候。電腦的便利或許讓許多人忘了對待文字是該給點尊嚴的。書法美的依據來自於手與毛筆互動所賦予的自然造型,哪裡該粗,哪裡該細,本就該如此。任意壓縮後的文字,整體比例就不合理了。不論再怎麼好的字,被這樣對待,也是不會美的。
有台灣味的書風
「劉體楷書所製作的『請勿◯◯』之類的割板字體,也許就是台灣味的街道風情的展現。台灣味可說是這種書風。東京沒有像這樣的文字,感到非常的羨慕。」——佐佐木愛
佐佐木小姐這麼一補充,讓人開心之外又有一點慚愧。在台灣,很多人已經對這字體審美疲乏,甚至無視之,完全不知道在外地人眼光看來,竟能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近年來,社會對於美感的討論越來越踴躍。其中,不乏有人主張這個社會完全缺乏美感。問題或許不是如此。問題或許是:這個社會中美的事物很難以它最好的樣貌表現出來—這或許出於我們對自身環境所知太少,又貪圖方便、快速所致。劉體楷書正是這樣的例子。
後記
「肉圓店招牌是一定要用這種楷書的。如果改用感覺時尚的細黑體,可能看起來就沒那麼好吃了。」——蘇煒翔
我們去演講時曾經這麼提過(而且是真心的)。每天都見到,畢竟還是有感情在。可惜長期以來大量濫用下,自己的審美觀多少也被影響,無法認真的覺得它有什麼美的地方,總將它跟「俗」連想在一起。(相當失敬)
發現《商用字彙》後,總算讓我們見識到這個「台灣文字風景」的原貌,原來非常美麗。更令我們驚嘆的是,原來其他常見的那種行楷、顏體與隸書,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不只影響了台灣,甚至影響了東南亞,乃至於全世界華人社區的街道景觀。在名家輩出如繁星浩瀚的書法史上,已經很難為劉大鏞先生標定一個獨特的位置。但不能否認的是,歷代眾多書法家中,也很少有人像他這樣,以非常特殊的方式影響了一個時代的文字風景。
不過,截稿後不久,我們又收到小道消息是,早期看板招牌字體不只有劉體楷書,甚至還有「獅王楷書」、「張體」、「粗楷體」等其他常見的書法體。若您認識劉大鏞先生,知道更多故事,或是對上述字體來歷有所認識,請務必與我們聯繫,可以直接寫信給本文作者蘇煒翔 su.weihsiang@justfont.com。
特別感謝柯志杰先生針對本文提供的編輯與寫作建議,大日本印刷佐佐木愛小姐、文史哲出版社彭正雄先生、書聿堂張彌迪先生、賴信宏(霧流)先生、曾國榕先生以及臺灣大學歷史系閻鴻中副教授等先進提供的觀點、延伸資料或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