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活版印刷在二十世紀 90 年代後,幾乎全面絕跡,被桌上型出版系統完全取代。北市盛極一時的大鑄字行,如中南鑄字行,也在本世紀初期將全部資產變賣,珍貴的模具不知去向。整個支撐印刷工業的體系,被數位科技連根拔起。
數位浪潮摧毀的可能不單是鑄字行業。字體的造型與寫法濃縮了一地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內涵,但若無完善的數位化保存,它們也終將隨產業衰微而消失無蹤。我們失去的不止是字體,更失去了我們自己的文化。當然,科技不能替我們決定要保存或留下什麼。如果選擇完全遺忘,也是我們自己的損失。
不過還好,我們有間碩果僅存的活版印刷鑄字行:台北車站附近太原路巷弄裡的「日星」,由第一代老闆張錫齡先生於 1968 年創始。「日星」有這樣的含義:「日星,日日新,日日生產,日日生財。」既務實又進取,透露鑄字行業繁忙而輝煌的過去。
但活版印刷 可以重複使用並排印之木刻、金屬或膠泥字塊。詳見《jf 字體口袋書》。早已不是生產資訊的主要方式了,因科技產品失去了主要功能,束之高閣,命運未知。第二代老闆張介冠先生、家人,與為數不多的志工,長期負起保存活版印刷文化的重擔,讓鉛字與模具成為後輩得以玩賞、學習的文物、工藝品,而不是垃圾。
太原路 97 巷的日星店面只在大門右邊牆上掛了金屬鏤空小招牌(加上某次漢字文化節的攤位招牌),是用日星楷體打出的店名,非常低調。但你一定一眼就能看出這店家不尋常之處:裡面是個小倉庫,即便開了日光燈還是有點陰暗,狹窄的空間擺滿陳年木質架;走近一看,架上都是鉛字,整齊地以部首排列,有些還蒙了灰塵。那是鑄字行的原貌。在日星,你可以看到活版印刷行業的縮影,包括印刷字體到底是怎麼來的,以及字體是怎樣排印的。
字體分幾號是怎麼回事?
你會發現一件與電腦時代非常不同的事:日星字體有分「號數」,而且通常只有六種大小。以楷體為例,分「初號」、「一號」、「二號」到「六號」。初號是最大的,用今天的美式點系統換算,是 42 pt,接下來數字越大,則級數越小。日星的五號楷體是 10.5 pt, 六號楷體約只有 7 pt。
這告訴我們一件事:鉛字大小是固定的,無法自由調整;相較下,文書軟體(例如微軟的 Office)若要調整文字大小,只需要修改參數,而且幾乎可以是任何參數。因此我們很難意識到:在活版印刷時代,文字若要變大,就必須換一個更大的鉛字才行。
而且,老闆往往會特別強調一點:小字號的字體設計,與大字號的字體設計是不一樣的。現在往往看到很多劣質的字體應用是因為用錯了字號。例如,新細明體本來就是設計給 10.5 pt 到 16 pt 這個大小範圍使用的。但往往有人喜歡把新細明體放大到 42 pt 這種用在標題的級數,包括我們的國門桃園機場的指標也犯了這種錯誤。新細明體內的空間是專門為小字號設計的,把它放到標題大小,會顯得白色的空間過多,黑色線條部分太少,視覺效果顯得單薄、乾癟。但是,在活版印刷時代,由於排版仍屬專業範疇,而且字號選擇有限,反而不會出現這種狀況。
這同時也可以牽涉一個最經典的疑問:「字型(fonts)」跟「字體(typeface)」哪裡不一樣?這是入門者最搞不清楚的概念之一。不過,到了鑄字行,概念立刻鮮明起來:英文「font」原意就是活字 ,是承載字的容器。「初號楷書」與「一號楷書」不一樣大,容器尺寸不同,所以是不一樣的「字型(fonts)」;可是,因為兩者在設計上的外貌骨骼特徵相近,享有一家人的基因,所以是同一款「字體(typeface)」。
漢字的框
在日星,你可將想買的字寫下,標明字體、號數,請張老闆或老闆娘替你在茫茫字海中「撿字」。通常他們會親切地提醒碰完鉛字要洗手,因為鉛是有毒的。但如果你非常好奇,拿在手裡把玩(但玩完要記得洗手),看著字,會清楚發現有「框」存在。各類設計、文書軟體中,我們不容易發現字體「框」的概念。但活版印刷裡「框」的概念便相當明顯了。
中文字體是在寬度固定的框內設計的。也就是說,它是在限制中完成的。為了排版的工整,而且能在不同版面上多次利用一個字,活版印刷字體必須規格化、模組化,在這個前提下才能追求每個文字的個性。在這種範式中,框必須是方形的,才能在排版上發揮最大的效率;字體的佈局要在固定框線內完成,填滿格式規定的範圍,以便與其他單字融合為文句,而不殘留尷尬的空隙。
就中文字來說,兩個框線很重要:字身框、字面框。字身框是一個字確切的物理範圍,可以想像成「字的房子」。字面框則是想像中的界限,指明被鑄在鉛方塊中的字占了多大空間。
如果「字面」越大,也就是說,在方框內,文字所占的面積越大,這個字體造成的視覺效果就越「滿」。如果用一個「字面很大」的文字排版,字跟字間的留白空隙相較就變小了。如果沒有適當調整行距、字距,整體文章版面看起來可能會有壓迫感,因為字大又密集。
與張老闆聊鉛字復刻
這些框裡的字來自銅模,銅模又叫鉛字之母。工匠先在比較軟的鉛模上刻鑿了字體,然後再用電鍍的方式製成銅模。銅模難以製作,所以活版印刷初期投入成本非常高。每種字體、每個號數,都需要刻字工匠以高超手藝刻出數千至數萬字。
若有幸能在張老闆工作之餘跟他聊聊漢字,你會發現傳統工匠精神其實是用接近藝術家的態度創造人們日常之所需:每個漢字之母都是工匠手造、充滿細節,都是獨一無二、無法完全複製的;而工匠們為了讓字整齊,美觀,而且充滿人性,投注了全部的精力。
但電鍍銅模質地比較脆弱,跟鉛字一樣容易隨歲月耗損。這是一個危機,我們幾乎只能看著一個個舉世獨有的藝術品消逝。
所以在 2009 年,日星在網路上號召了一群志工,開始進行日星字體的「復刻計劃」:將鉛字打樣在紙本上,以超高解析度掃描後,用向量繪圖軟體將字體數位化。這是一項非常浩大的工程。因為有些字體已經破損,只能靠修補者自己的詮釋與理解重新描繪,但重描後往往便失去了原有的氣味,變得過於乾淨。數位感取代了人性,這是復刻的一大難處。
若有機會造訪,或許可以碰到張老闆正在修復字體。張老闆說,自己在修復字體時必須聽蕭邦。蕭邦的細膩、沈靜令他專心,畢竟字體做的都是帶著細膩感情的細節功夫(但是聽江蕙唱歌就沒有同樣效果了)。
韻律感、起筆收筆、輕重、張力對比,是中國書法美學的根基。對傳統刻字工匠而言,印刷體漢字也在追求同樣的美感表現;雖是用刀具在堅硬的金屬模具上刻字體,卻時時掛念書寫獨有的人味。張老闆在修復字體時也非常在意這些細節。他認為這是傳統鉛活字特別有「生命力」的原因。
漢字的生命力
有生命的東西會呼吸。人在書寫,呼吸的輕重緩急牽動筆劃的張力,不可能會出現細節完全一樣的線條。就算都是橫筆,形態也不盡相同,卻又不互斥,反而相互牽引著。這就讓字體活了起來。
正是這種生命的動力,讓鉛字與多數電腦字型產生區隔。雖然是印刷字體,要追求共性,但在個別造型上卻奮力保持書寫的質地與個性,讓讀者感受到這些字確實是有人寫出來的。
所以,即使是面對貝茲曲線,張老闆仍要想像自己正拿著毛筆寫字,揣摩起筆、運筆、收筆時,毛筆可能造就的視覺形態:筆劃因為壓力而增厚,提筆而變輕,收筆時又加壓,結成穩重渾厚的尾端。
這也意味修復字體其實是逐字處理的個案工作,工程之浩大可見一斑。
現今的數位化楷體看起來雖然有楷書的輪廓,但缺少這些別具人性的細節處理,讓數位楷體看起來像殭屍。雖然極為理性工整,適合工具性使用,每個字卻喪失了性格;細節處理的完全一致也是數位複製的力量展現,但這卻是書寫所極力避免的,因為那樣就不是「活」的字了。就拿這張圖片的言字部來說,它們的細節不會一模一樣,形態各異,相互牽動。但在當代中文電腦字型工業的標準看來,這卻屬於瑕疵。張老板常常為此感慨。追求細節上的完美無缺、完全一致固然在工具用途有其優勢,但字的性格、人情味與生命力便消失無蹤了。
然而,數位工具可塑性相當高。若要重建類比時代的手工感,也並非遙不可及,只是動人的細節需要時間熟成,漫長的復刻工程才剛剛開始。
或許最好的結尾是這樣的:數位工具確保文字形態的存續,而鉛字還是繼續生產著,人們還是能到日星坐坐。不必再負起傳遞資訊的責任,鉛字轉而為一種象徵,提醒我們思考究竟我們需要什麼樣的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