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justfont 在2014 年 11 月推出的新書《字型散步》中第二章裡的其中一篇。第二章主要談楷書對台灣文化與中文字體設計的影響。這篇文章則探討書法與印刷體之間的爭議與異同,並透過這樣的比較,讓讀者更了解印刷體的意義。Blog 版本文章在排版與圖片上已經有所調整,與實體書不同。
曾經聽朋友說,他們家習書法,家學淵源,長輩喜歡告誡:上街若非必要,不要看招牌,因為看多了寫出來的字會變醜。
我們都知道,的確有些招牌醜醜的。不過這種評論似乎是針對所有的印刷體而來。有些書法家會批評印刷體毫無生氣,字型業界也一向也似乎不太搭理這種意見,雙方沒有交集。
書法,並不刻意為美,因為美就是其目的,這是一門藝術:重視個人性靈在作品上的流露,雅好無意顯現的真情。
但是,從明朝初年開始,文人間漸漸流行一種極為端正的楷體,是為「臺閣體」。這種字體講究結構的平穩,大小也要一致,好像是在有框框的稿紙上完成的那樣,不會有飛白、過長的撇捺等性格表現;不同人寫的字體看來也差不多。這種字體到了清朝,演變為「館閣體」:讀書人考科舉,大臣上書給皇上,都要以館閣體書法行文。
畢竟讀公文不是在欣賞書法藝術,重點是立刻看得懂、不會誤會意思,而不是嘗試參透如「肚痛帖」一般的神奇線條。(而且,寫正楷都有文字獄了,那寫狂草等於是放任人家隨意解讀囉)在現代人看來,館閣體讓整體版面平穩得好像印刷出來的一樣,讀來也堪稱舒服。
但書法藝術界對館閣體就沒很欣賞了。這種字體過於工整、理性,用清代文人的話來說,就是「土龍木偶,毫無意趣」,工具色彩太強烈的情況下,這種字體就像土捏的龍、木塑的人偶,已經不像行書的飄逸自然,甚至連唐朝楷書法度中見風骨的個人特色都沒有了。
可是,對現代眼光而言,館閣體已經很有書法味道。如果連這都不欣賞,那就更受不了印刷字型了。如果連尚具書法氣韻的明清書刻都會被嫌徒具皮相,沒有精神;那麼現代招牌上那些根本沒有書法感覺的、沒有行氣概念的黑體,或許又更墮落了。
媒介環境的改變
其實印刷體不是墮落,而是媒介環境改變下必然的產物。字型因為搭配與資訊傳達的需求,不一定能將書法味忠實的表現出來。 碑帖是專門為特定人事物定製的。其中字體是原作的小零件,每個字都是整體行氣的一部份。有些字可能經過拉長、壓縮,讓作品有跌宕多姿的效果。但若脫離原作情境,這些字一旦放到其他版面上,極可能與其他元素排斥,就像器官移植失敗那樣。
拿不同碑帖的字用在同一設計上,因為各自發源的情境不同,以「集字」呈現的設計常常因為欠缺良好調整,所以看來詭異。就拿自由廣場的牌匾來說,有人考證「由」出於王羲之〈樂毅論〉,這是一篇文章。字體在行文中,形狀不一定會方方正正,體現出書寫的隨意,更何況版面上還有很多其它的字可以搭配互補。
但在牌匾上,就只有四個字,每個字的完整度就都顯得很重要了。在這個情境中,「由」的左半凹陷根本沒有道理,整個字還占了四分之一的空間,就讓「自由廣場」這周圍白色空間顯得很零碎,無法給人很精緻的印象。
字型與書法不一樣的地方就在這裡:字型是一種可以被反覆利用的產品,不是針對某個作品量身打造的。它會被用來排出各種各樣的內容,文字組合順序、呈現方式、篇幅長短都無法預測。所以字型必須相當程度上加以規格化、均質化,才能符合不同需求。
而到了數位時代,字型又面臨全新挑戰。你一定也有在桌電、筆電、平板、手機、電視、戶外看版等不同螢幕間轉戰的經驗。這些媒介的觀賞距離、環境都不同。就以手機而言,也有好多種螢幕大小。這會帶來什麼衝擊呢?最大的衝擊便是:設計師能控制的事情越來越少。從前,不論是字帖、碑文、書信、書籍,寫出來、印出來,就是那個樣子了,不會改變。可是今天,同一種字型,要被用在很多不同環境裡,面臨許多變因。
碑帖上的字體大小是固定不變的。但若想把〈蘭亭序〉、〈九成宮〉做成電腦字型,就要面臨高度差異化的載體環境:能在眼前的紙張、石碑上看來有良好效果,並不意味縮小到手機螢幕上還可以看清楚。
從活版印刷時代開始,字體已經不再是為了單一作品而打造了。字體被做成一塊塊的活字(或者是字型檔),準備用到各式各樣的文件、設計品與書籍上。我們可以說,字型科技與印刷術一同改變字體的樣貌。犧牲了靈動行氣,換取最高的工具性。同時,也讓書法可以從溝通工具轉變為純粹的視覺藝術。
現代設計的洗禮
當印刷體不必被書法限制,便發展出更豐富的美學樣貌。
現代設計叩關後,字體漸漸有圖案化、幾何化的趨勢。著名的歐文無襯線(sans-serif)字體 Helvetica 在 1970 年代刮起一股「四平八穩」的旋風:人們認為這種字體是無色無味的、不需要文化背景也能理解的,很符合「人人近用」的理念。
這股國際風潮先吹到日本,開始與漢字交叉育種。1975 年的「哥娜」就是第一個直接受 Helvetica 影響的黑體字型。就像 Helvetica 一樣,圖像化、「中性化」,筆畫收尾切平,拿掉了沿襲傳統的「喇叭口」,也沒有裝飾性質的襯線,是前所未見的風格。哥娜又影響了「儷黑」等重要的 1980 後中文黑體字型,讓中文字也越來越圖案化、現代化。
傳統中文書法「中宮緊收」,字體看來很結實,強調起筆、收筆、張力對比,也比較有風骨、有個性;但是這種新形態的字體,卻把間架結構放得非常寬鬆;上述的書法氣韻,也被一般的幾何線條取代,點變成一般的長方形,而不是從高峰上崩落的石頭、弋字勾也只是一個弧,而沒有弓箭射出的力道了。
但這也不意味這系列字體只是離經叛道的惡搞。在功能性上,很多人認為這種寬鬆、幾何化的造形,在視覺上更簡潔,有更良好的「可讀性」;中宮放大,版面的印象比較勻稱整齊;更為均質,視覺更平衡,讀起來格外有沈浸效果。而且印刷體並不像楷書依靠輪廓辨認,字體內部的空間配置才是重點,而這種新字體正訴求廣闊的負空間,所以易辨性也會比較好。
在版面編排上,這種新潮、平易近人,個性不特別突出的字體,很容易能和其他元素,甚至是他國文字融合,因此也更符合現代國際企業的需要。
求取平衡
不過,物極必反。圖案化文字誕生的近四十年來,已經讓漢字的視覺設計徹底革新。但這種外貌過於相似、圖案化的結果,也讓許多人開始反思:漢字還有沒有別種可能?很多讀者、觀眾、設計師已經對無氣味的字感到疲乏,想尋找新的「味道」。有些人更是懷念起舊時代,還不那麼科技、冰冷、均質,還有濃厚人情味的時候:活版印刷的字,讀來特別有感覺。
他們不僅懷念油印特有的柔和,也懷念鉛字的人味。傳統刻字工匠在製作字體的過程中,念念不忘書寫的質感,讓印刷使用的模式化、機械化字體也保有人的力道、感情以及不完美。他們建議字體設計師,何不向老師傅多學習?
2010 年,台灣甚至有詩人選擇以活版印刷印製詩集。這本詩集上的字,來自台北市後車站一條低調巷弄內的「日星鑄字行」。